这个人很聪明,什么也没留下。

【鬼使兄弟】不必追(一击脱离)

阴阳师·不必追

 

 

*标题出自龙应台先生《目送》。

*亲情向,没什么cp成分,理解成白黑黑白都行。

*好像是玻璃渣的样子。

*私设很多,很多,很多。

*角色属于网易,OOC属于我。

 

 

 

不必追

0.

这个落在国境线上的小村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鬼使白看见那个孩子时正是这样的光景。

云层厚厚地在天边堆垛,像是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隐约能听见不远处村人们喧闹的声音,那是他们急着赶回家的动静,间或有人嚷嚷着“记得收衣服”什么的。

但那似乎都与这处无关。

人类是天生的群居动物,因此这处萧条破败的院落无一不显出被孤立的境况。没有需要收起的衣物,也瞧不出任何打理过的迹象,只有几近干枯的草伏倒在地。伫立其中的房屋模样更是凄惨,斑驳的外墙看不出年岁,破旧的木门被风吹动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如果仅以能够蔽身为标准,倒也勉强算个住处。

白发的孩子就站在门前。

低矮的篱笆勉强起着它应有的作用,他正专注地凝视着院落唯一的开口。几滴雨落下来,伴随着巨大的雷鸣声,天地间被细密的线所笼罩。水珠落在鬼使白的身上,温度比他的体温低不了多少,他不觉得冷,但人类的孩子做不到对此无动于衷。孩子的身前几乎全部湿透,苍白的发丝被水纠成一绺一绺,水珠顺着滑落在衣服上,让他冷得更加彻底。孩子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瘦弱的身体细细地打着抖,脸上的神情却更接近于执拗了。

“你不进去吗?”鬼使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或者说,不是爱管人类闲事的亡魂,此时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孩子没有回答,但鬼使白知道他听见了,作为证据,他垂落在身体两侧的小手正慢慢握紧。

“我在等他回家。”稚嫩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却穿过重重雨幕,刺进鬼使白耳中。

家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1.

“汝找回汝的记忆了?”

正欲踏出阎罗殿的冥府差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鬼使白能想象身后的人会是什么表情,她总是那样,高高在上的,透着冷淡的,连无聊到打哈欠都带着不可一世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身为她的下属,鬼使白仿佛也深得真传,以同样冷淡的姿态作为回应。

“噢——?汝在抗拒这个话题吗?”阎魔拖长了音调,那是她发现有趣事物时的腔调。“明明这才是汝最初答应为我卖命时许下的愿望吧。”身后传来有规律的敲击声,是阎魔正以指甲敲击桌面,那是她思考无关紧要的小事时的习惯。漫长的岁月里鬼使白都在侍奉着这位唯一的冥界之主,虽自诩将她的脾性摸透了十之五六,却也不敢恣意妄为。“您说笑了。”他终于转过身,视线落在阎魔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上。“若我真有恢复记忆那天,我会主动告知您,并卸去鬼使的职务的。”

阎魔笑了,鬼使白知道那是嗤笑。“过来。”她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一边如此命令着。殿内再无第二人,所指的对象再明确不过。

鬼使白俊秀的脸上神情未变,步履不急不缓地向前踱去。他并非没见过其他惹怒阎魔的下等差役的下场,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冥府之主的另眼相待因此逃过此劫,他的平静只因他不曾在意。

自从决心成为鬼使,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因此不论是落得皮肉之苦还是万劫不复,他都将坦然面对。

阎魔化着精致妆容的面孔逐渐模糊,鬼使白恭顺地低下头,凝视着飘动的白色衣摆。

然而那只手落在他的头顶。

阎魔执掌生死的手紧贴他的首级,不带任何威胁的意味,冰凉的手指抚摸小动物似地自上而下轻巧拂过鬼使苍白的长发,又蓦然停下。艳色的嘴唇溢出一声叹息,阎魔难得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汝哥哥的事情,不是汝的错。”

鬼使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竟妄想能在这位大人面前隐藏心事。

阎魔收回了矜贵的手,她敛下双眸作出认真批阅公文的模样,鬼使白知道这是她不愿再与他多做交谈,然而,“阎魔大人,”他如此开口,“您可曾看透过他?”

阎魔神色未动,鬼使白却也并非想要得到什么答案。他不再留恋地转身,信步离开阎罗殿。

“他是我见过的……最容易看透也最难以看透的亡魂。”

他的身后,冥界之主低沉的尾音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

2.

“我想杀了那个女人。”

听见这样的话,鬼使白有一瞬的怔愣。

“……我要杀了她,杀了那个女人……我恨她!!她不配做我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她害的!!”面前的亡魂陡然抬高了音调,散发的妖气也浓郁到惹人不快。鬼使白皱了皱眉,这样完全被仇恨支配的恶鬼,已经不在使用正常手段便能解决的范围内。

幸好他早已是强大到能够独当一面的鬼使。

不同于俊秀得有些阴柔的外表,鬼使白从不是一个有副柔软心肠的家伙,比起漫长而啰嗦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更崇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替怨魂了却生前心愿让他们乖乖前往冥府,也不过是想找一条让自己早点卸任的捷径而已,何况他现在不需要继任者。

将失去反抗能力的怨魂带到判官面前时,他蓦地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确实是听过一样的话的。

为冥界奔走的人们个个明察秋毫,只是沉默的时间多了些许,对面的人就已经察觉不对。“你怎么了?”看似是在询问,判官的语气却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平淡得像在叙述“你有问题”一样。

判官并不像那位女性上司一样拥有看透冥府一切事物的双眼,他是个盲人,他的眼睛被挡在白色的屏障后,鬼使白甚至没见过它们的轮廓,但这不妨碍他每每面对这个男人都有无所遁形之感。是因为这家伙待在阎魔身边的时间太久了吗?“没什么。”他依然故作冷静地给出答复。

判官与阎魔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即便发现鬼使白的谎言,也从不拆穿。

尽管他们都对这个孤独的鬼使抱有上位者的怜悯。

“不要影响工作。”判官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而后他越过鬼使白身侧离去。

鬼使白突然有些想笑,现在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有问题,也莫名地一致决定让他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好好地冷静——

简直就像认定能陪伴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冥界的鬼使总是孤独的,身为亡魂的引路人,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某个充满怨恨的亡魂为了复仇愿意接替这份职务。只有找到了合适的继任者,他们才得以从这种孤独中解脱,前往轮回的道路。

但轮回的道路也是孤独的。

如果没有记忆,活着和死去就没有什么区别,选择新生或者成为一具为冥府奔走的行尸走肉,也没有什么区别。

孟婆的汤药是她与好友山兔用研究了百年的秘方熬制而成,其中苦涩的味道较最初已经淡去许多,但效果只增不减。鬼使白已不记得自己在三途川河畔选择接过那碗汤药时脑中所想的是什么,他记忆的起点便已经是那个点着幽暗烛火的宫殿。高高在上的女人摆着与她身下王座不符的慵懒姿态,她上下打量着新生的亡魂,像在观察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就是那家伙的继任者?”她的声音优雅而富有磁性,比一般的女性低沉些许,也因此显得独具魅力。“是的,阎魔大人。”伫立在一旁的盲眼男人如此恭敬地答道,他猜想这男人大概是被叫做阎魔的女性的心腹。

“噢——看起来很年轻啊。”阎魔将双腿交叠起来,指甲在案台上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我喜欢汝头发的颜色,”她像是在谈论天气那样轻松自如地说着,“从今天起,汝的名字就是鬼使白了。”

“汝要做的,就是把误入歧途的亡魂带到我面前来。”

他就这样成为任冥界之主驱驰的亡魂。

其实他不太明白什么样的亡魂才算是误入歧途,但是阎魔总能指派给他干不完的活。而且,像是为了映衬他那头被阎魔喜爱的白发,他的工作服亦是一袭雪样的白色。事实上这个阎罗殿总是阴暗又潮湿,穿着这身过于晃眼的衣服,他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为什么您唯独让我穿成这样?”他曾在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如此询问阎魔,正在批阅公文的女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笔,叹了口气。

“我的阎罗殿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她用埋怨语气说着。鬼使白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口吻,觉得诧异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冥界之主的威仪浑然天成,让人不敢有丝毫逾矩,更遑论她向来只同他谈论工作事宜,十成十的冷漠与距离感,遥远得仿佛两人身处不同的世界。鬼使白曾想,也许她将最后一点温度全留给了那个冷冰冰的判官。

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汝也看到了,为冥界工作的人或许不少,常在我面前晃的却着实不多。”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阎魔这番话让鬼使白突然觉得,他们或许并没有相隔两个世界那么遥远。“锅子那家伙每天看见我就绕着走,一下班就去找她那个小朋友玩,连和我多说一句话都不乐意。冰山……冰山更无趣,总是板着张脸,除了‘阎魔大人’和‘您说得对’以外什么都不会。”说到这里,阎魔冷哼了一声,倒为她添了点人情味。

“那以前的鬼使呢?”鬼使白忍不住开口,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或许不会惹得阎魔不快。阎魔低下头,凝视着自己尖锐的指甲,像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连声音都显得飘渺起来:“以前的鬼使啊……也都很无趣。他们成为鬼使不过是想借机复仇罢了,一旦有亡魂能够成为继任者,总是迫不及待就去了。如果有转世为人的机会,谁又会愿意呆在这冷冰冰的阎罗殿呢?”她说得平缓无波,鬼使白却无端觉得,她也是孤独的。

拥有这世间至高权力的冥界之主,执掌生死的阎魔,也不过是个会感到孤独的女人罢了。

“给汝这身衣服,说是喜爱汝这头发丝固然没错,但更多还是因为,我认为汝很适合白色。”阎魔抬起头凝视着鬼使白,许是方才的肺腑之言当真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她此时没有笑,却也再没有那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威严。“我的双眼能看透这冥界的一切,自然也能看透亡魂。汝的魂魄……很是纯净。”

“大概是生前被保护得很好吧。”

鬼使白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他无疑是想找回过去的记忆的,他不想不明不白便再入轮回,他自然会为此努力工作,一边认真物色可能出现的继任者……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成为鬼使的代价是失去所有记忆,可即便一开始便选择再入轮回,终是逃不过那碗孟婆汤的。

失去记忆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明明两种选择都是一样的结果。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他却因为想要复仇,甘愿延长这种痛苦。鬼使白冥冥中觉得自己也许是想等待什么的,但就连是人或是物他都难以得知,究竟为什么要等待他也毫无头绪。若是他真的在等待什么,但是那东西来得太迟,他没等到便再入轮回了该怎么办?

“阎魔大人,您可否告诉我,”他斟酌着语句,以尽量不在意的语气询问着,却难掩一丝干涩:“我究竟……究竟是为了向谁复仇,才选择成为鬼使?”

阎魔眨了一下眼,极快,也极轻。

“那个人是汝的父亲。”

她的声音也极轻,像在怜悯,又像在叹息。

“鬼使白,汝又能陪我多久呢?”

3.

“你不能在外面呆太久。”鬼使白这么提醒着。

白发的少年没有给出回应,他只是倔强地抿着唇,用力搓洗着手中的衣物。天已渐渐入秋,夏日的灼热开始淡去,但午间的云层还是薄了些。鬼使白抬头看了看仍显得灼目的日光,他深知这个白发的少年执拗得紧,却更清楚他的底线何在。

少年的身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几件衣衫,上面缝着大大小小的补丁,大概修补的人手艺并不如何,但仍可窥见其中用心。而无法遮蔽暴露在外的部分,隐约的红斑在格外雪白的皮肤上尤为清晰。鬼使白一点一点地皱起眉,最终淡淡道:“你再倔下去也可以,但是有人会不高兴的。”

那个人才是比任何语言都有用的武器。

少年果然不再用赌气似的力道虐待那堆衣物,他转动手腕把最后一件拧干,将其放进一边的木桶里。

这条河离村庄并不远,村中的妇人总爱聚集在这里,一边浣洗,一边聊天。但饶是最勤快的妇人,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洗衣。

“为什么要这么做?”白发的鬼使询问着。尽管没头没尾,但他知道少年听得懂自己的问题。

少年没有回答,他正费力地提着那木桶。相较于他的身高,这个木桶还是大了些,他不得不努力抬高手才能让走路的姿势不那么古怪,也不知是借此逃避回答还是无力回答。

鬼使白一点也不着急,他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步履倒是比矮小的少年轻松许多。

少年尽量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行走,但胳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冒了些红疹出来。被汗水打湿的衣物紧贴在皮肤上很是难受,但他愣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鬼使白于是也就这么看着,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待到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间小小的院落,像是一个讯号,少年陡然加快了步伐,最后甚至顾不上提稳手上的木桶奔跑起来,也不知是想逃离身后阴魂不散的鬼使,还是看到了什么亟欲追逐的目标。

他把木桶重重地丢在门框内,颇有年岁的木制品发出沉闷的响声,幸而没有侧翻也没有破裂。他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因方才极速的奔跑不住喘息,间或剧烈地咳嗽两声。鬼使白缓慢地来到他身后,凝视着少年狼狈的身影。

“……他们叫我怪物。”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掺着因咳嗽而起的鼻音。“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怪物,所以我不能……”

他会说出什么呢?鬼使白不住地好奇着。他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吗?

“……我不能让哥哥知道。”

“他会不高兴的。”

是了,一定是因为这样。白发的鬼使心想,只有那个人才是他的底线啊。

“上次也是这样……我出去的时候被人看到了,然后那个人就骂我,怪物。”少年的吐息逐渐恢复平稳,叙述也趋于平淡,甚至是淡漠的,“其实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可是被哥哥知道了,所以哥哥他就去把那家伙揍了一顿。哥哥真的很厉害,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要是我也有那么强壮的身体就好了……哥哥也不用总是为我担心。”说到这里,少年笑了起来,他的瞳色极其浅淡,却在眼尾吊起时有了不一样的光芒,竟然很是流光溢彩。

“可是哥哥也受伤了,那家伙叫来了人……他们从背后偷袭他。虽然哥哥最后把他们都赶走了,可是他也受了伤,我知道是很严重的伤,那天回来时他都快晕倒了……可他居然还跟我说没什么事。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闻不到血腥味。”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的光彩也逐渐沉淀,变得晦涩不明。“哥哥说没关系……只要我没事就好。可是我不能原谅那些伤害哥哥的人。”

“但我更不想他因为我而受伤。”

“我想要长大,我不想让他为我再做什么了,我不想总是被保护。他总是站在前面保护我,他觉得他是哥哥所以理所当然……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追上他!我想证明我也是可以依靠的!我不是没有他的保护就活不下去的小孩子了!”少年的叙述越发激动,瘦弱的身体也不住颤抖着,连鬼使白都不免有些被震住。

“你一定也能明白这种感觉吧?”

少年突然转身,澄澈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准确无误地戳中鬼使白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某个部分。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薄薄的皮肤下,早已停止跳动的器官传来微妙的疼痛感。

“……我怎么可能明白。”他的喉咙干涩得可以,声音也沙哑得很,“我已经……全都忘记了啊。”

4.

不愿喝孟婆汤的人虽然少,但总是有的。

鬼使白不知道自己生前对这位负责消去亡魂记忆的女子有过怎样的想象,但真正的孟婆无疑与在世的人们口中的形象截然不同。她并非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也从不用哄骗的方式让来到三途川的亡魂接过她手中的汤碗。事实上,名为孟婆的人是名面容俏丽的花季少女,她与她的锅妖总是形影不离,她们在各处寻找草药的身影早已成为冥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让亡魂喝下汤药的方式,据说她那心爱的锅妖出了不少力。

大概是因为样貌实在缺乏威慑力,每每遇到无理取闹的亡魂,她除了生气以外也毫无办法,最终解决麻烦的任务竟然都落在鬼使白这个引路人身上。

今日也是如此。阎魔将他召入了阎罗殿,她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说过不下十次的台词,简明扼要地表述了“又有亡魂不肯入轮回不愿喝汤于是锅子跟他在河边吵吵结果引来了一大群亡魂围观严重破坏了冥界秩序”的大意,然后一锤定音:“汝就去帮帮锅子好了。”

阎魔说完便不再看他,兀自低下头作浏览公文的模样。鬼使白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应下这麻烦差事。他转过身,手中白色的引魂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荡,阎魔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那家伙是自己找上来的,所以一开始没有叫汝来。”她依然是那副惯常的口吻,鬼使白却感到有些奇怪,往日处理这样的事情阎魔从未额外嘱咐过什么。他有些迟疑地停下来,只听阎魔不急不缓地继续说着:“锅子说,他有执意不肯消除记忆的理由,而且执念很深,完全听不进劝。这种亡魂处理起来最是麻烦,怕是不能来硬的,汝自己掂量着来就好,但要对他温柔些,别在三途川动起手来。”

鬼使白皱起眉。

这不太对,阎魔特意叫住他绝不可能是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理由。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继续追问下去。

冥界之主看穿了他的顾虑。

“判官说了,只要汝想的话,那家伙有资格成为汝的继任者。”阎魔咬字清晰,语气也不容拒绝,最后三个字落在鬼使白耳畔时却有些模糊。

对于任何鬼使来说,继任者都意味着唾手可得的自由,而对于鬼使白来说,继任者只是他找回记忆的垫脚石。

他抬起手,隔着雪白的衣衫触到胸腔下冰冷的心脏,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他本以为继任者的出现能让这处感到些许满足,但直到阎魔亲口说出这个词,他才发觉这只是令他越发空虚得难受。

说来可笑,鬼使白自知不过是一缕不甘的亡魂,冥府的工具罢了,却偏在这种时候找回了一丝为人的感觉。

“您希望我找到继任者吗?”鬼使白听见自己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加快了离开的步伐。跟随阎魔左右已经有一段时日,他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阎魔的习惯,将那种似是而非的淡漠口吻学了个七七八八。

身后的女人哼笑一声,给出的答复却不见笑意。

“那不是汝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前往三途川的路上,鬼使白一直在思索,世间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冥界之主的双眼都无法看透的?

5.

那个男人和他几乎是两个极端。

不同于其他那些死气沉沉的亡魂,这一个的精力明显旺盛过头,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鬼使白鲜少看见孟婆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胀红了脸干瞪眼的模样,连她身下那只蛮横惯了的锅妖都难得地沉默着,仔细看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鬼使白的心情很复杂,判官觉得这样……凶悍的家伙,就是能够接替他成为新鬼使的继任者?

判官的眼光有这么清奇?

“哈啊,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说得很开心吗?继续讲啊,我还没听够呢。”堪称嚣张的声音乐此不疲地说着。背对鬼使白的家伙几乎是一身漆黑: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随意的小辫,黑色的衣衫将身体盖得严严实实,鬼使白甚至觉得,若是再添一对黑色的羽翼,这个男人就能化成一只乌鸦了。

他难得被自己的想象逗乐。

那边厢,黑色的男人还不肯消停:“如果你不说的话,那我就继续说了。所以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喝下你煮的这东西的,你说它有多好喝都没用。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投胎的,你消除我的记忆做什么?没有记忆我还怎么找人?而且我都说了我只要找到就走,他已经去投胎了都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我都已经这么让步了,就算你是个小姑娘,一直这么不近人情我也是会生气的啊!”

还说别人不近人情,明明就是自己在胡搅蛮缠吧。鬼使白心想,然后终于记起自己的任务是阻止这场闹剧。他轻咳一声,围观的亡魂们便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孟婆远远看见他手上的引魂幡,兴奋地叫了一声“鬼使白”,连眼睛都亮了起来,俨然一副见到救世主的模样。“啊?你又找了谁来啊?”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不满,“一个判官还不够吗?就算你叫来你们老大也是一样的,我都说过了,我是绝对不会……”

喋喋不休的声音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鬼使白从来不知道一个表情能表达那么多种情绪,事实上,男人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就只是僵在那里而已。他的睫毛急剧颤动着——鬼使白不由惊讶于自己的观察力——其中闪动的光芒过于复杂,复杂到见惯了各种亡魂的冥府差役也难以辨识。黑发的男人颤抖着启唇,却什么也没说,而后用力地咬紧牙关,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刚刚叫他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有些嘶哑,像一座濒临爆发边缘的火山,“你的意思是……他是鬼使?他已经是鬼使了?”

孟婆显然也没习惯男人突然转变的态度,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竟显得胆怯似地:“对……对啊!我叫他有什么不对!”她虚张声势地抬高了音调,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的不安,“他就是……鬼使白啊……本来就应该是他带你走的……”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可怕,她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不得已只能以求助的眼神看向鬼使白。

阎魔大人说得没错,这种亡魂处理起来最麻烦了,今天遇上的这个好像还是前所未有的棘手。鬼使白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倦:“行了,不要再在这里闹了,让孟婆继续做她的事情吧。”如果他还要再胡搅蛮缠,鬼使白暗想,他大概就只能违抗阎魔的命令,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了。

但是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像个被卸去了丝线的傀儡一样了无生气,鬼使白猜想他眼中的情绪大抵是悲伤,那甚至称得上绝望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快哭了。“你别这副表情,我也没对你怎么样吧?”他如此说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不知所措的孟婆,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处理剩下的亡魂。得到指示的少女这才回过神来,她抚摸了下还在发抖的锅妖背部,口中轻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名为“牙牙”的锅妖逐渐平复下来,一人一妖把聚集已久的亡魂散开,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工作。

确认了三途川秩序正常,鬼使白这才再次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双手攥得很紧,以至于松开时鬼使白在他的掌心看见了一抹殷红。“你不记得我了,是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但依然难掩其中的颤抖,带着满满的不甘与隐约的哀伤。鬼使白狐疑地看着男人的脸,“我们从前见过吗?”他如此认真地发问,试图在脑内找出对这张脸的印象,却一无所获。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反而让男人愈发无力,或许是习惯了如此的打击,男人只是抿了抿嘴唇便低下了头,额前稍长的黑发挡住他的双眼。

一时间无人再说话,氛围居然有些尴尬。

“她说你是鬼使,也就是说,你能实现我的心愿。”男人突然发声,倒惹得鬼使白猝不及防。“啊?……嗯,是的。”鬼使白迟疑一瞬才应下来,“我是冥界的鬼使,可以替心愿未了的怨魂复仇,然后……”

鬼使白发现他居然说不下去。

判官说这个男人有资格成为自己的继任者,只要自己能完成他的心愿——换言之,替他复仇。

可是他哪里有一点怨魂的样子?

他哪里像有憎恨到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的样子?

男人抬起头时,鬼使白才注意到自己比他要高出些许。他的嘴角正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这个笑容与他的眼睛完全不符,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张劣质的面具。“那么,请实现我的心愿吧。”男人这么平静地说着。

明明是在祈求别人替他杀死仇人,偏偏这么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想杀了那个女人。”

说出这话时他的神色依旧不见丝毫怨恨,但鬼使白仿佛窥见了他已然凝固的悲伤。

“请杀了我的母亲。”

6.

“有的时候,我会憎恨自己。”

这是白发的青年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鬼使白有些讶异,他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那人正把草茎编成鞋底的形状。这样的事情他在这几年里做了无数次,动作已经相当熟稔,一边的筐里已经堆了数量可观的成品。“为什么这么说?”作为更加年长的那个,鬼使白不介意让青年引导两人的对话。

青年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神却开始放空,在思索什么似的。“我大概……还是想要追上他的。”他说得有些迟疑,与之相反,他手上的刀毫不犹豫地除去了草茎多余的部分。

鬼使白来到青年的面前,他注视着青年低垂的淡色双眸,像是欲从中读出些什么:“为什么是大概?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开口:“发生了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事情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发觉方才剪断的是最后一根可用的草茎,青年露出有些懊恼的表情,却也只能把完成到一半的鞋底放下。剩下的草茎散落在地上,他起身去拿来了苕帚,一边将它们扫至一处,一边缓慢地说着:“可是离开了他……我好像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对他而言,我也许是个累赘吧。”

青年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鬼使白便也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于是青年把这当成要他继续说下去的讯号:“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哥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想得不得了……他一直都想离开父亲的。其实如果可以选择,谁都不会想留在这里吧……可他偏偏留下了,因为我。”他松开手,苕帚应声倒地。鬼使白循声望去,正看见青年刀锋般冰凉的眼神。

“我就跟这东西一样,是个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就毫无用处的废物。是我束缚了他。他本来可以走得更快更远,却不得不分出心来想我的事情。我憎恨这样毫无用处的自己。”青年面不改色地吐露着对自己的怨恨,目光落处却是不请自来的冥府差役。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着,像是厌恶这样不受控的境况,他用左手恶狠狠地攥住了右手手腕。他的目光缓慢地低垂下去,其中的光芒黯淡到几乎消失,这种灰暗的情绪像有实体似地蔓延,甚至感染了早已失去人类情感的白发鬼使。

“如果他一直这么对我……如果他还总是这样停下来等我,我就会……就会失去追上他的力气,我就只能一直这样……做个只会追逐他背影的废物,做个永远也追不上他的废物。”青年松开了左手,露出右手手腕上清晰的掐痕。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抚摸上那片红色的痕迹,眼神慢慢流露出痛苦,“可是我明明不想的……我是想保护他的,应该是这样才对。”

我是想追上他的,我不想再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无能为力的追逐者了。我明明是想要改变的,我不想总是被他保护,我也想强大到足以挡在他身前,也想强大到足够给他一个家,也想成为足以让他依靠的人。

可是只要看见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我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那是足以让人溺毙的毒药,是能让我抛弃掉其他一切虚无的瘾。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是不是个废物,不管我要不要追,他总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只要我伸出手,他就能够牵住我。

青年慢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神情痛苦地以双手环住脑袋,而鬼使白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说不出是怜悯还是鄙夷。“可是他爱你。”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最致命的点,欣赏着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狼狈的模样。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管你是不是毫无用处,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应该明白,”鬼使白眯起眼似是怀念,他缓慢地如此呢喃着,给兀自挣扎的青年最后的重击,

“他就是世界上最爱你的那个人。”

7.

“我反悔了。”黑发的亡魂气定神闲,面上的表情像在谈论天气那样自如,嘴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虽然你帮我报了仇,但是我突然发现那不是我真正的心愿,所以在我真正的心愿实现之前,你都不能去投胎了。”

末了还毫无诚意地加上一句:“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

鬼使白简直想拽着判官的领子问问他看人到底是什么眼光。

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靠谱的家伙到底是怎么成为被判官选定的继任者的?

“我也根本没法放心走掉。”鬼使白板着脸硬邦邦地说,可那黑发男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似的,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于是做出这副表情除了让自己更生气以外什么成效都没有。“……算了。”他自暴自弃地转过头去,“把工作交给你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放心。我就……”

“留下来吧。”男人有些急促地打断了他。

白发的鬼使有些愣住。

他看起来很不安,甚至是局促的,这与他先前的大大咧咧一点都不一样。他的手垂下去,无意识地绞着上衣衣角,又在被鬼使白发觉时慌忙地停下。他的眼中满是鬼使白看不懂的东西,其中有先前见过的悲伤,那点灰色的情绪尽管被极力掩饰,却依然泄漏出一丝端倪。

鬼使白想说些什么,但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也许是想说,你别露出这种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你。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样的表情适合这个人?

应该是更加眉飞色舞的,更加嚣张跋扈的,更加……亲昵的。

鬼使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吓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产生想要亲近的冲动。难道这就是他在等待的吗?他模模糊糊地想,我在等待的……就是这个人?

可我究竟凭什么认为我能等到?他到底是谁?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杀死自己的母亲吗?”许久未得到答复,男人看似有些泄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个充满戾气的怨魂了?”他垂下头,语调里掺着些不甘,倒比先前富有生气许多。

“嗯?你想告诉我?”鬼使白有些疑惑。他成为鬼使已有不短的时间,本应对各种稀奇古怪的怨恨都不再好奇,却因这句话蓦地对这个人的怨恨产生了好奇。他没有冥界之主看透一切的双眼,但是他觉得,这个男人的魂魄,也应该是纯净无暇的。

这样的人会因为生前的怨恨想要杀死某人吗?

男人的神色又开始趋于复杂,他不断地攥紧了拳又松开,似乎正经历什么激烈的内心交战。鬼使白也不催,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良久,男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胡乱地理了下有些凌乱的黑色长发,他有些迟疑地启唇,吐出一道惊雷。

“……我本来是不想恨她的,可是她害死了我最爱的人。”

“她害死了你。”

他在说什么?

亡魂的嘴唇依旧一张一合,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无比真切,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却让他不敢深究。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在远去,鬼使白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不断地回旋、放大。

“你是我的弟弟。”

“我一直……一直在找你。”

大概他是说这话时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他的眼眶都在发红,认真到让人根本不敢去怀疑其中的真实性,所以鬼使白什么也没说。

他落荒而逃了。

8.

冥府的鬼使莫名其妙变成了两个。

这在冥界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好在阎魔不是什么一板一眼的上司,在鬼使黑来到阎罗殿表示“我愿意和鬼使白共事”的意思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吗,汝弟弟同意了?”她的语调很是慵懒,倒是惹得鬼使白有些不快。“你什么时候又乱说了?居然还告诉了阎魔大人!”他小声斥责着男人,却只换来他一个吊儿郎当的笑。“我没说错啊!”他居然还很是得意,看得鬼使白觉得拳头发痒。“虽然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但你本来就是我弟弟啊!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哥哥我都会替你记着的!”说完还自豪似地拍了下胸脯。

鬼使白一阵无力。

阎魔笑了起来,虽然极其短促,但依稀能辨出那是实实在在的、被逗乐的笑。“汝二人倒是有意思得很。”她以掌心托着下巴,唇边的笑弧来不及收回。鬼使白鲜少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觉得稀奇的同时心情也愈加复杂。“阎魔大人……可这不合规矩……”他苍白地辩驳,却被一句“汝什么时候跟判官那家伙一样古板了”给顶回去。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欢天喜地地接过一身黑漆漆的工作服,一边说着“谢谢阎魔大人”,鬼使白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虽然汝生前的记忆还在,但是冥界的鬼使是不能使用生前的名字的。既然汝的弟弟是鬼使白,那么汝的名字就是鬼使黑了。”阎魔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连那股威严都仿佛被冲淡不少。“但是,”她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虽然我可以接受汝,但正如鬼使白所言,汝的存在终究不合规矩。汝是自愿成为鬼使、成为我的下属的,所以我不必对汝负责,明白了吗?”

真是毫不留情的话,白发的鬼使心想。

可是他同意了。

“明白了,我只要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吧?放心吧,我很强的,没有人可以把我怎么样!阎魔大人不用担心我的啊!”男人,现在是鬼使黑,笑得却越发灿烂起来,简直到了晃眼的程度。“不如说,真是谢谢您能够让我留在这里!判官和孟婆我都见过了,我一定会和他们好好相处的!能够看到弟弟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谢谢你们对我弟弟的照顾!”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止是鬼使白,这回连阎魔都愣住了。

“哎……汝这小子真是……”高高在上的女性大概是很久没见到能让她哑口无言的人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了行了,都下去吧。判官正在准备给汝的武器,大概很快就会送去。”她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回去。“好!那么不打扰了!走吧弟弟,带我去四处转转!”鬼使黑好像总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他兴奋地拽起鬼使白的手腕就往外走,完全无视被他叫做弟弟的人“喂你干什么放开我啊”“不要再乱叫了谁是你弟弟啊”的抗议。

阎魔低着头听见两个下属吵吵嚷嚷踏出阎罗殿的声音,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公文上,眼中却满是笑意。

鬼使黑啊……她纤细的手指在案台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深邃的眼中慢慢荡起柔和的光芒。

阎魔的双眼能看透冥界的一切,当然,也只有冥界的一切。鬼使黑生前的记忆没有被除去,她自然是看不透他的。

“可是哟……他眼里也只有他那个冷冰冰的弟弟吧?”

真是个单纯过头的孩子啊。

“你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她?她不是已经说了不会为你做什么吗?为什么就是要留下来?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鬼使白用力甩开鬼使黑的手,他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专门派来克他的。“你还要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我不是你弟弟,也完全不记得你的事情。我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既然你答应要成为鬼使,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做你该做的事情,这就够了,不要再来烦我了好吗?”

他不想再听到这个人说些什么哥哥弟弟的事情了。

与其说是不想承认,不如说是诚惶诚恐。

鬼使白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你是我的弟弟啊。”鬼使黑的表情无比认真,认真得有些严肃。他就用这样的表情看着鬼使白,事实上他总爱这样看他,像看不够似的。

“……别开玩笑了。”鬼使白艰难地强迫自己说下去,“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我们……根本长得一点都不像,不是吗。”

所以不要再说下去了。

难道我在等的真的就是这个人吗?

明明他从一出现就不肯消停,吵吵嚷嚷,到现在也不安分。他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他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失去记忆,进入轮回,那样什么事情都与他鬼使白无关了;或者代替自己,成为新的鬼使,可他偏偏是这么一副让人无法放心的模样,让自己根本不敢把工作交给他。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放下前世,他不惜让一个代号代替自己的名字,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为了一个他口中的“弟弟”?

要不是他这么冥顽不灵,现在的自己也早该找回了记忆——

然后再入轮回?

“长得不像……是有原因的,我绝不可能不认识我的弟弟。”鬼使白不知道为什么鬼使黑还能笑得出来,一开始是极其浅淡的,在提到他弟弟时却逐渐明晰起来。他的眉梢弯起,眼尾微微上翘,鬼使白这才注意到他长着极为好看的狭长双眸,笑起来时像是盛着漫天星光。

“我说过了,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替你记着。只要我记得你是我的弟弟,你就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爱自说自话?鬼使白有些困惑,同时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被说动了。

“……随你怎么想吧。”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鬼使黑的笑。不知为何,那种笑让他感觉不自在。

“我会保护你的。”最后,鬼使黑这么说,还不忘补充一句:“就像从前那样。”

“……谁要你保护啊。”鬼使白不想再进行这无意义的对话,只能满心不甘地说着。

9.

“我大概要离开了。”白发的鬼使这样说。

白发的青年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也对……你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了,如果再不回去,你哥哥会担心的吧。”

“不。”鬼使白摇摇头,“我没有哥哥。”

青年微微睁大了眼,“啊,抱歉,我不知道。”他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鬼使白淡笑一下,“不必道歉,只是我不记得了,所以大概是没有的。”

青年缓慢地眨了一下他淡色的双眸。“为什么会不记得?”他的语气很认真,像是真的在关心白发鬼使的记忆问题。

“因为我已经死了很久了。”大概因为这是最后的对话,鬼使白显得比往日耐心许多。“所有的亡魂在渡过三途川之后,都要喝下孟婆的汤。孟婆知道吗?其实她一点都不老,还是个小姑娘。孟婆的汤能让亡魂忘记前世,然后他们才能再入轮回。”

“为什么你没有入轮回?”

鬼使白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启唇:“因为我……成为了冥府的差役。我是个鬼使。”

“鬼使?”青年皱起眉,似乎在思考这个从未听过的词的含义。“就是亡魂的引路人。”鬼使白如此解释着。

“为什么要成为鬼使?”

“我不记得了。”鬼使白如实回答,然后补充道:“据说是为了向父亲复仇。”

青年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因为生前的仇恨杀人的人。”

鬼使白也有些困惑,“……我真的不记得了。”他小声说,“但是,也许我,并不想让他……我不想让……那个人去杀他。如果那个人知道是父亲杀了我,他一定会去杀了父亲的。我不想让他成为弑父的人。”

可那时的他没有想到,那个人最终选择杀死另外一个人。

青年看他的目光有些怜悯。

“你一定见过很多亡魂吧,他们都必须喝下孟婆汤吗?”不知为何,青年像是对此很感兴趣。

白发的鬼使张口欲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是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按捺住心头强烈的悸动,保持着面上的平静,“有的人……有的亡魂,会不愿意喝。”

“为什么不愿意喝?”

这不太对,鬼使白想。本该是平等的对话,主导权却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
而他正不由自主地回答着。

“因为……有不愿忘记的东西吧。”他有些迟疑,沉默半晌又补充道:“他说他……要找到他的弟弟,所以不可以没有记忆。”

“弟弟。”青年呢喃着将这个词重复一遍。“他找到了吗?”

“我不知道。”

白发的青年定定地看着白发的鬼使,后者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青年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仰望他了。

“成为鬼使,为冥府工作,你孤独吗?”青年的声音没有落入耳畔,而像是直接撞入了他的心里——如果那个器官还在发挥它的作用的话。

“也许……不孤独吧。”鬼使白轻轻回答。

其实本来是孤独的,阎罗殿是个无聊的地方,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阎魔,一个冷冰冰的判官,一个一下班就不见踪影的孟婆,和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可是这一切都被一个家伙打破了。

那家伙自来到冥府的第一天就没消停过,咋咋呼呼地从三途川闹到阎罗殿,坏了冥府的规矩不说,还总是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自说自话成性,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半句话。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家伙骚扰他一个就算了,竟然还把整个冥府都骚扰个遍,从阎魔到三途川的船夫,每个人提起那一位鬼使大人,都是一副无奈的表情,却也从没有谁真正地厌烦他。

他根本没时间孤独。

“成为鬼使,失去记忆,你痛苦吗?”

失去记忆当然是痛苦的。不论多么努力回忆都只能感觉到空虚,那是比肉体上的疼痛还要难受百倍的事情,所以才想要早早卸任,因为只有卸去鬼使的职务他才能去寻找前世的记忆。

可是那个人告诉他,他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会替他记得。只要他还记得,他就还是他的弟弟,他也还是他的哥哥。

“你还想追下去吗?”鬼使白突兀地出声询问。

“嗯,我会追下去的。”青年神色平静。“你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是最爱我的人。”他的眼中开始涌现暖意,唇角也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仿佛想到那个人就令他感到满足,星星点点的光芒将他淡色的瞳孔点缀得很是耀眼。

“而且,我也是最爱他的人啊。”他如此说着。

鬼使白凝视着青年的面庞,“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们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青年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鬼使白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熟悉的门正紧闭着。

“那么你呢?你还会追吗?”他的身后,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他已经追来了,你是怎么做的?”

白发的鬼使闭上双眼。

“他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一点都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鬼使白喃喃说着,大概只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之内,在他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永别了,月白。”

那是鬼使白对白发青年说的最后一句话。

青年什么也没说,他静静地凝视一身雪白的鬼使头也不回地离去,眼中慢慢被悲伤所浸染。

何必多言呢。他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明知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10.

鬼使黑简直是个人来疯。

鬼使白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一边一天到晚烦着他,一边撩遍整个冥府的,现在连三途川的船夫他老婆都知道阎罗殿来了个一身黑的鬼使,可原来那个一身白的也没下岗。他们两人一个黑到极点一个白到极点,一个吵吵嚷嚷一个一言不发,不管走到哪里都显眼得要命。

“这把刀——真是好酷啊!”鬼使黑正兴致勃勃地摆弄他的新武器,那是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看着就挺沉的,可是鬼使黑耍它的模样总给人那就是个玩具的错觉。事实上,那把镰刀到他手上已经整整一周了,可鬼使黑还是对它爱不释手,俨然一个玩不厌心爱之物的孩童,时不时就拿出来转两圈,看得鬼使白心惊胆战。

“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鬼使白压低了声音,周围的亡魂好奇打量的眼神让他不自在极了,可真正吸引眼球的人却完全没有自觉。“嗯?怎么啦?吵到弟弟了吗?真是抱歉啊……”他像个小孩子似地应下,然后乖乖把那把镰刀放回去。

鬼使白揉了揉太阳穴,感到深深的疲惫。

阎魔大人真的不觉得让这家伙成为鬼使是在丢冥府的脸吗?

“哟!那不是孟婆吗!”鬼使黑还没安静几秒便又嚷嚷上了,他大步流星地向长长的亡魂队伍尽头的少女走去。

鬼使白只能无奈地跟上。

孟婆看到鬼使黑时差点手抖把汤碗给摔了。“你,你你你……”她明显紧张过头,甚至想躲到鬼使白身后去。“牙牙”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它一看到鬼使黑手上那巨大的镰刀,就瞬间蔫了下去。

鬼使白不敢想象鬼使黑到底对这只可怜的锅妖做了什么。

“你们……其实不用那么紧张,他是个好人……”这番话说得鬼使白很没底气,虽然鬼使黑在他面前总是一副……难以言喻的模样,但他忘不了第一次在三途川边上见到他时,他把小姑娘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

“啊,哈哈……是啊!也不用那么怕我的嘛!”鬼使黑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头发,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不去看少女气鼓鼓的脸颊。

“我才不是怕你……”孟婆嘟囔着,“可是你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为什么不多学学你弟弟呢!”

鬼使白踉跄一下。

“那个,我真的不是他的弟弟……”即便这么努力申明,那两人却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鬼使黑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你教训得是,我记住了,我以后会注意的!请原谅我初次见面时的无理!”他的语气真挚过头,居然又让孟婆无话可说了。

“算……算了,我原谅你了。”孟婆憋了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但是!牙牙还没有!她还是不能原谅你!你居然说要把她丢进三途川里!她还是很生气!”

……他居然用这个威胁那锅妖,鬼使白一阵无言。他知不知道那条河有多深啊?

大概是因为孟婆气势高涨,那只锅妖也开始精神起来,却不像往日那样凶悍,哼哼唧唧的,委屈似的模样。

鬼使白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鬼使黑,鬼使黑的表情也很是尴尬。“呃……她、她不原谅我啊……”他的脸有些泛红,鬼使白想,能看到他这副模样倒是有趣。

而后鬼使黑像是想起什么,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颗糖果。

“这是我从人间带回来的!她肯定会喜欢!”鬼使黑献宝似地把那颗糖塞进孟婆手里,根本容不得她拒绝。“我保证,她吃了这个一定会原谅我的!”他又扬起那种灿烂的笑容,眉飞色舞的、嚣张跋扈的。

“啊?哦……”孟婆看起来一愣一愣的,大概连她也没想到锅妖是可以吃糖果的吧。那锅妖看起来倒很是兴奋的样子,小幅度地跳动着,孟婆迟疑了一下,还是剥掉薄薄的糖纸,把糖放入锅妖的嘴里。

鬼使白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锅妖是能用喜形于色形容的。

“你看!她原谅我了!”鬼使黑的语气很是自豪,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锅妖。锅妖没有拒绝他。

连孟婆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瞪大了漂亮的杏眼,眼神复杂地在被轻易收买的锅妖和居然喜欢糖果的鬼使之间来回转动。

“对了,那个什么,”黑发的鬼使突然有些支吾,“嗯……我、我之前说,我绝对不会喝你的汤……但是,其实我知道阎罗殿晚饭时的汤,都是你煮的!我是说,嗯,味道挺好的!谢谢!”

他鞠了个躬。

鬼使白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难道他其实是异常敏锐的吗?

起码来到冥界这么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晚餐时的汤是谁煮的。

“……我知道了……”孟婆的声音很小,尽管低着头,她脸上的红晕依然清晰可见。“你们快点走啦……他们都在看……”

鬼使黑从来不在意自己被围观,但他这次只是笑了笑,便干脆地转身离去。
前往阎罗殿的路上,鬼使白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怎么知道那汤是孟婆做的?”

“这很明显吧?”鬼使黑神色轻松地答道,“这里还有谁看起来像是会煮汤的样子啊?而且那汤的味道每天都不太一样,是在不断加入新的材料吧。这种事情也只有那丫头做得出来,她做孟婆汤不就是这样吗?”

鬼使白没有回答。

“……那糖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低,但鬼使黑还是捕捉到了。

“啊,那是今天去人界的时候顺便带的。……你别这么看我,我付了钱,是人界的钱!用阎魔送的酒跟三途川的船夫换的!”

“你为什么要带那个?”鬼使白感到费解,他皱起眉看着黑发的鬼使,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

“我给他们都带了东西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本来那糖是给阎魔的……不过没关系,本来就不止一颗。……我也不知道她那种女人会喜欢什么,不过一般女的都比较喜欢甜食不是吗……给孟婆的其实是个簪子,我是不懂女人的审美啦,所以就随便拿了一个卖得比较好的……刚刚忘了给她,等明天再说吧。至于判官……嘿嘿,他的最有意思!”鬼使黑神秘地说着,然后故弄玄虚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你拿这种东西给他,他会杀了你的。”鬼使白毫不留情地指出。

“怎么会?你看这个多适合他!”鬼使黑不死心地嚷嚷,“而且阎魔肯定喜欢!她不总是嫌判官像个大冰山吗?正好给他换换造型啊!”

鬼使黑的手上是一块白色的布,大小和遮在判官眼前的那块差不多,不同的是,这块的其中一面上,用黑色的笔画了两只大到夸张的眼睛,笔法还很幼稚。

“我觉得我画得挺好的!”鬼使黑振振有词。

鬼使白觉得他跟鬼使黑简直无法交流,“不,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那可是判官啊!”那可是不苟言笑的判官啊!

“哦?你们在叫我?”

听见判官的声音时,鬼使白心想,他现在去投胎还来得及吗?

鬼使黑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情,比如冥府里的大家开始时不时收到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比如他们口中开始多出“鬼使黑大人”的称呼;比如孟婆小心翼翼地把那支簪子别在了发间,在下班后留在冥府里的次数也逐渐增加,甚至把她的好友山兔带来与冥界的人共进晚餐;比如阎魔居然真的不排斥人界的糖果,也没有拒绝孟婆邀请她那过分活泼的小朋友,她甚至为能多欺负一个感到开心,毕竟逗山兔可比逗孟婆有意思多了;判官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不过据说阎魔在看见鬼使黑送给他的礼物后嘲笑了他整整三天,但他并没有把它扔掉,甚至将它好好地收了起来,虽然他对鬼使黑摆了整整一周的冷脸。

一切都好像和以前一样,冥府还是那个冥府,但又都不一样了。

唯一值得在意的,大概就是鬼使黑在正式上任的第八天无故旷工,还旷了整整三天。

很久之后,鬼使白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他胸前巨大的伤痕。然而面对他的追问,自称哥哥的家伙第一次眼神闪烁。他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鬼使白没有特别在意,没有人在意。

直到鬼使黑烟消云散,鬼使白才明白,那是一个惩罚,是刻在灵魂上的印记,是冥界创始者对冥顽不灵、不服管教、以身试法者的最后通牒。

连阎魔都差点忘了,鬼使黑的存在,是不合规矩的。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身上,鬼使白知道那是雨。

睁开眼的瞬间,雨下大了,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滚落,把视线氤氲得模糊不清。

“怎么又是这里……”他喃喃自语着,一边走近熟悉的院落。那是他在梦里见过好几次的,也是他生前所居住的。

月白终究是没有等到黑羽回来。那一天,他为多年未见的母亲开了门,他不忍阻止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他让她离开了,任由她带走家中仅剩的所有钱财,最终,他被酗酒后暴怒的父亲所杀。

他的一生都在追逐哥哥的背影,却先一步死去。

呼吸停止之前,他想,也许这一次哥哥终于可以摆脱他这个累赘,独自一人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可黑羽却追上来了。

尽管想要保护的人已经失去记忆,他却还是那副样子,整天弟弟长弟弟短的,自顾自就做了决定。

究竟离开对方就活不下去的人是谁啊?

真是任性的哥哥,哪有这样的哥哥,莫名其妙就找上门,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破败的门被狂风吹开,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门后蓦地出现一片黑影。

鬼使白没有说话。

那张脸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却也不太一样。活人的眼睛总是黑白分明,皮肤不似亡魂的苍白,眼尾更不用像成为鬼使之后那样,为了增添活气,用胭脂描上一笔。

黑发的人迈出了小小的房屋,鬼使白看着他黑色的衣衫迅速被雨水打湿,轻轻地笑了。他缓慢地走到那人身前,像一个普通的弟弟那样,他阂上眼,将额头贴在对方的肩上。

人体的温度因隔着雨水而不太真切,却让白发的鬼使有眼眶发热的冲动。这不对,他早该失去了人类的感情。“一看到你,”鬼使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就知道我真的是在做梦。”

他的哥哥叹息一声,伸手环住了怀中冰冷的躯体。

“哥哥,”鬼使白在身死后第一次使用这个称呼,原来这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困难。被雨水打湿的衣料太凉了,所以泪水显得格外滚烫,“我追不动了。”他近乎绝望地说着。

大概只有在梦中,亡魂才能流出眼泪。

柔软的触感落在头顶,鬼使白猜想那是嘴唇,同时温暖的手心覆上他的脑后,安抚似地揉了两下。

“傻弟弟,”黑羽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雨幕,一字一句地砸在他心里,“那样就最好了。”

阎罗殿里依然只有昏暗的烛火,王座上,冥界之主半眯着双眼盯着案台上厚厚的公文,俨然一副无聊到极致的模样。

“阎魔大人。”她的下属踏入殿内,阎魔瞥了瞥雪白的衣角,没有抬头。“是鬼使白啊,有什么事情吗。”

“我没有找回我的记忆。”鬼使白面容平静,倒是阎魔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噢——?”她稍微拖长了音调,“这件事汝之前就说过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的意思是,”鬼使白稍微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什么,“我反悔了,我不会再找回我的记忆,也不想再找了。所以,

“我还可以陪您很久很久。”

“这算是迟来的答复吗?”

阎魔挑了挑眉,这一次,她像她那个冷冰冰的下属一样,没有拆穿白发鬼使的谎言。

END

写在后面:

花了两天肝完这篇东西。

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篇字数破万的完结文。

脑洞的最初是我做的一个梦,具体内容不便透露,请参考小白最后的梦。

文章的背景非常简单,就是小黑死了,说死也不准确(他早就死了),因此我更倾向的说法是,魂飞魄散。

小黑的存在是非常微妙的,世上从未出现过两个鬼使,我想,说不定,是有代价的。

比如血薄皮脆什么的。

因为不合规矩,所以他是没有买保险的比较脆弱的。同时,因为完全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连阎魔也束手无策。

决定用胸口的伤(?)作为圆脑洞的东西其实我是诚惶诚恐的,但是跟群里的小伙伴讨论了一下,我还是不觉得有什么武器能造成那样的伤口,于是就将其理解为“非常理”所造成的了。

关于与小白对话的白发XX(喂)是谁,我觉得还是比较明显的,就是各种时间段的小小白(?)。这些对话都是发生在现在的小白梦里的,小白正在通过梦回忆起一部分生前的事情。在与自己最后的对话中,小白察觉到梦里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死去那天了,所以他必须离开了。

关于标题,请允许我再次致敬龙应台先生,并对其出处加以引用: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对于小白来说,小黑大概就是这样,亦兄亦父的存在。

在最后的梦里,小白终于做出了“不再追”的决定,这很痛苦。遗忘固然是痛苦的,但是要独自背负两人的记忆也是一种痛苦,前一种他已经经历过,后一种他的哥哥经历过,现在轮到他了。只要他还记得,小黑就永远是他的哥哥,就算小黑已经消失了,这点也不会改变。

选择“不追”即选择“等待”,守住“鬼使黑”带给“鬼使白”的“家”。对于小白来说,因小黑的到来而改变的冥府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大概是想,只要他哥哥的魂魄还没有散尽,作为跟各路亡魂打交道的鬼使,就算要找个几十上百年,总会有一点线索的。

关于两人生前的情况没有写得很仔细,但其实是有比较详细的设定的,如果有可能的话大概会有关于他们生前的番外吧然而并没有

以上。

其实我并不觉得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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